随意就好

鲸鱼

鲸鱼

 

又梦到袁广泉了。

 

他睁大毫无睡意的眼睛看着天花板,靠近窗户的角落被对面不知几楼的灯打过来亮了一角。

凌晨三点四十七,距离起床还早得很。黄名宇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后面,睡不着干脆不睡了,看着天花板发呆。

 

这是他梦到袁广泉的第三十三天。

 

他的梦毫无新意,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,他站在一块礁上看海,整夜整夜地看。有时候海风拂过他的头发,几只海鸥从身旁飞过,扑棱着翅膀往天际线飞去。海和天连成一线,分不清。那里有一轮红日,橙红橙红,像熊熊燃烧的火球,肆意地吐着火舌,又像切开的高邮鸭蛋,红油都流到海面上,一点一点往自己漂,但总是漂不到身边。

 

海水都被染红了,会不会很暖和,他想。

 

很安静。海鸥的叫声,风声,海浪拍打着海浪的声音,自己的呼吸声,还有很轻微的叫声。

那是不属于人类的声音,很纯粹又很微弱,随时都可能被别的声音埋没,也可能被厚厚的海水铸成壁挡在海底里,但断断续续地在呼唤着。

 

黄名宇放轻自己的呼吸声,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一二呼一二吸。这个世界里能陪伴他的太少,很孤独,他不想抹掉另一个生物存活着的证据。

 

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,浪花卷着白沫又回到海里,打不湿他的鞋子。

 

可能海浪善解人意,知道那是他排了一晚上队才买到的限量KD。

 

他在等人。

 

黄名宇有时觉得梦不过是他进入的另一个世界,而不是睡着后虚无缥缈的世界。他很清醒,他知道袁广泉每夜都会来找他,会在梦境结束之前来到,虽然他从来没在这个世界看到袁广泉的正脸,也没有别人告诉他“喂黄名宇,袁广泉要来找你”。

没有,但是他知道他会来。

 

“黄名宇。”

 

身后有脚步声,是他来了。黄名宇赶紧转过头去看他,都顾不上保持平衡,一摇一晃差点要掉进海里。

 

“嘿,不用这么着急啊。”听见袁广泉这么说,黄名宇知道他又失败了。果不其然,还没看到对方的脸,他就睁开眼睛,看着天花板,还有靠近窗户的那一点光。

 

每天都是一样的梦。

梦都停止在同一个位置。

黄名宇想不明白,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在梦里等袁广泉,却又不让他见到他的脸。

 

 

袁广泉约他晚上去吃饭,说是离开前的最后一顿饭。他没探究袁广泉话里离开是什么意思,也没探究为什么会找他吃这顿饭,想不清楚的,就跟为什么不让他在梦里看见他的脸是一个问题。

 

路边的大排档已经把桌椅排到了街上,占了大半条人行道,烟雾缭绕,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撞破了夜晚。袁广泉早早占了个好位置,通风,又靠近店面,不至于待会吃得面红耳赤还热出一身汗。有些工作没处理完,黄名宇在公司加班了一个小时后才匆匆赶来,路上又堵车,他在公交上被挤得领带都皱了,看了看时间,咬咬牙拎着包就下车跑,去到的时候衬衫湿了一大片。

 

袁广泉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,笑着说,看来是白费我找这个位置了。

 

他有点抱歉,迟到了一个多小时,晚饭都要变成宵夜了。袁广泉还没点菜,叫了两瓶啤酒,一瓶纯生一瓶青岛,一南一北,好不含糊。

 

爆炒花甲,干炒牛河,蒜蓉芥菜,一锅海鲜粥。

 

袁广泉问他怎么迟了这么久,他说工作那个甲方。

他问袁广泉怎么不吃葱,袁广泉说真吃不了。

没有人提这顿饭的来因。

 

大排档离两人的家都不远,他们住在隔壁小区,要一起走三个街口,再过一条天桥才分开。黄名宇拐右,袁广泉拐左。

 

他酒量比袁广泉好,但是容易脸红。袁广泉指着他的脸笑,袁广泉喝完酒笑点奇低,边走边笑,笑得喘不上气,得在路边弯着腰扶着膝盖笑。黄名宇摸摸自己的脸,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,扶着袁广泉走到第二个街口旁别着挡路。有对情侣经过的时候还奇怪地看了眼像是吸了笑气的袁广泉,黄名宇还得赔笑。

 

好不容易等袁广泉能笑得不这么累了,他俩才重新开始踏上回家的路。

 

阿wu你知道你喝完酒脸红吗,袁广泉一本正经地说,黑红黑红的。

哦,黄名宇了然,大概是笑这个黑里透红。

 

夜里车不多,袁广泉喝了酒容易累,不想走天桥,拉着黄名宇想横跨马路,被后者拽着走回了天桥。

你要不要命啊广泉Q,黄名宇很无奈。

要啊,要名,要名。

黄名宇没理他,想着这人喝醉了怎么连普通话的音都说不准。

 

天桥上有人在唱歌,年轻人,大学生模样。有个男生坐在音箱上唱着歌,拍着音响给自己打拍子,唱着不知名的韩文歌。有人给他围了一圈装饰蜡烛灯,几个路人们在一旁听歌。有个女孩抱着一个大纸板走到路过天桥的人身边询问,前面几个人都挥挥手自顾自地赶路。黄名宇看着不太忍心,接过了女孩递的便利贴。

 

写上你的心愿吧,这周末我们会在这里举行一场小型的露天音乐会,晚上八点到十点,到时候我们会抽出几个心愿念出来,送礼物的。女孩说。她的泡沫板上贴了不少便利贴,五颜六色的。他看了眼,有人说告白成功,有人说考出好成绩,有人说赚多点钱。

 

他转头看了眼专心听歌的袁广泉,写,以后还能一起,又想了想,在后面加了两个字。

“以后还能一起 听歌”

你写啥,袁广泉凑过头来问。

不能看,看了就不能实现了,黄名宇把便利贴塞给女孩。

 

他们走了几步,黄名宇像是想起了什么。

刚刚那首是什么歌。

袁广泉说,好像是一首韩文歌,叫什么,鲸鱼。

明明是这么美好的动物,袁广泉神情有点低落,为什么听起来这么悲伤。

你还没看歌词就说悲伤,黄名宇说。

不啊,你听这个编曲,弦乐,钢琴,鼓点……说起这些袁广泉就兴奋,掰着手指跟他说刚刚听到的伴奏编曲和男孩唱的调,虽然设备很烂。

对,黄名宇点点头,设备很烂,他听不清。

 

袁广泉哼着那个调在他身旁走,看起来酒醒得差不多,虽然也没喝多少。他只记得副歌部分的旋律,词也记不住,重复着哼着那个旋律。

嗯——嗯————嗯——。

他越听,嗯,是越悲伤了。

别哼了,黄名宇说,好悲伤啊。

袁广泉乐了,你又没看歌词怎么就说悲伤了。

你哼的悲伤。

行吧,不哼了,再见了。

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天桥,他往右拐,袁广泉往左拐,中间是棵大榕树,垂着须都要碰到他们的头发了。

 

他们一如往常地道别,各自走向各自回家的路。黄名宇走了两步,脑子里还是那个悲伤的调调,袁广泉怎么还在哼那首歌,叫什么来着。他想不清楚,就跟他想不清楚袁广泉为什么可以笑他的脸黑红黑红笑这么久,想不清楚这顿饭为什么袁广泉要跟他吃,想不清楚梦里为什么不让他见到袁广泉的脸。跟袁广泉有关的所有事情,他都想不清楚。

 

“袁广泉!”

 

他转头去找,袁广泉还在榕树下,仰着头看着黑乎乎的树叶和须,看的很专心,就像是专业的植物学家调研实验对象一样认真。

黄名宇气喘吁吁地问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
“怎么了阿wu?”袁广泉把视线转向他,问。

 

他哽住,他搞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,以至于每晚都睡不好,凌晨就醒过来看着天花板等到天亮。但是他搞不清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,不知从何问起。他想了想,挑了个最近的来问。

 

“你刚刚哼的那首歌,天桥上男孩唱的哪首歌,叫什么名字?”他干巴巴地问,末了还补一句,“我回去下载。”

 

袁广泉抬起眼看了他一眼,意味深长,一点也不像醉了酒的人。

 

他们站了很久,在那棵榕树下,须垂下来都快碰到他们的头发。

 

“鲸鱼。”袁广泉很久之后才说。

“鲸鱼。”黄名宇重复了一遍,“鲸鱼。”好像不这么做他就记不进脑子里。

 

那我问完了,走了。他转身就走,落荒而逃,右脚旋了一百八十度,左脚没站稳,差点就摔了。

“黄名宇,”袁广泉在身后叫他,他不敢回头,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敢,但他不清楚的事多了去了,他只是站住了,僵得跟个木头人似的。

 

“再见了。”

 

他又清醒地进入到那个世界里,看着红的流油的咸鸭蛋落日,还有红得要烧起来的天际,几只海鸥拍着翅膀扑向那轮火球。

 

飞蛾扑火,他想。

 

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生物消失了,他等了很久也没听见那声微弱的叫唤,那也许是歌声吧,哼着没有词的调调。

 

他等了很久,背后传来脚步声。袁广泉没有喊他的名字,他也没有转过身。他们一前一后在海礁上站着,脚下的浪花绵绵软软地拍在被冲刷得光滑的岩石上,又无力地滑下去。

 

他等了实在太久,也没等来他叫自己的名字,他终于忍不住了,转过身去找袁广泉。

袁广泉在流泪,很悲伤,就像那首歌一样,比他连续求职失败时哭得还要悲伤。

 

“袁广泉……”

在他开口的一刻,面前的袁广泉突然使出很大的力气把他推了下去。他有点惊讶,却又不惊诧,就连心跳和呼吸都没有改变过。黄名宇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悬空,逐渐地远离了礁石,视网膜里袁广泉的身影越来越小。

 

海水拥抱着他,刺骨得冰冷。他张嘴想问,伸出手想抓住袁广泉,却发现嘴里吐出的不是气泡,而是眼泪,一滴,又一滴。黄名宇放弃了挣扎,任由他自己沉沉地坠入海里,像是在陨落。他还是睁大着眼睛,看着海面上的袁广泉站在礁石上,看着一点点坠入海底的他。

他们都缩成一个点,互相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。

 

他想问很多问题,他不清楚的事情有太多了,比如最近这个。

袁广泉,你想责怪我什么?

袁广泉,你想问我什么?

袁广泉,你想知道什么?

 

深海的水压越来越大,黄名宇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,肺好像要被压扁了一样,可能是要让他在梦里提前感受一次窒息的感觉,为他以后溺水做一次演戏。这不过只是个梦,是另一个世界,他并不恐惧海水逐渐充斥着他的身体的感觉,也不害怕氧气逐渐被抽出,只感觉自己要睡过去了,终于不再清醒。

 

他感觉身体很沉,眼皮也很沉,耷拉着耷拉着,快要合上。在模模糊糊间,黄名宇看见不远处有一副巨大的尸体,安静地沉睡在海底,像一座沉没的岛屿。

 

鲸鱼。

 

怪不得今天没有叫声,他有点疲惫地扯起嘴角,他太困了,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力气去表达。

原来你沉落了。

 

不要孤独了,他闭上眼睛,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还在想,我也沉落了。

 

黄名宇睁开沉重的眼皮,手机上显示着上午十点十五,已经迟到了。他给主管发去短信请病假,拉上被子又昏昏沉沉睡过去。

 

一觉到天亮。

 

 

后记


天桥上的音乐会没有办起来,黄名宇趴在天桥杆上等了一个晚上,也没等到那个唱着鲸鱼的男孩和那个举着泡沫纸板的女孩。


可能是没有人听歌吧,他点了一根烟,灰白色的烟随着风飘向远处,又消散在空中。

 

 

고래 

鲸鱼

바다에 바닥에 밤이 다시 찾아오면

深海中夜晚再次找来的时候

그 깊은 수압은 날 누르는 듯

那深水压中 压迫着我

언젠가 날 불렀던 기억속에 이름들로

曾经呼唤我的 那记忆中的名字

오늘 밤 꿈속에 다시 나를 찾아 와

今夜的梦中 又一次来找我

이제 와 내게 또 무슨 말을 원해

现在又想和我说什么话

무슨 맘을 기대해

期待什么样的心

이제야 내게도 희미할지라도

现在对于我可能会变得模糊

가야할 길이 있는데

也还有要走的路

아무것도 아닌 너

什么也不是的 你

내게서 사라져 가는 뒷 모습

从我身边消失的背影

2020-01-31 热度(48) 评论(1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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